写在端午前夜

这样一个夜，我想出行。

时候尚早，那滚烫的大铁锅里仍然滚烫着。一直到小小的眼睛趴上了沉重的磕睡虫，那清香的粽也仍只是徒自清香，到不了嘴的食物，扰了一夜好梦。

沿着巷子穿行过去，是那隔屋而住的周大妈家。那时她防我防得厉害，因为院子里的三棵柚树。后来我们不了，我的二姐姐穿着大红的嫁衣，挽着大妈家中老二的胳膊，迈了十几二十个脚步，走到她家熟悉而又陌生的庭院，羞红了脸叫了一声妈。

怎么叫得出口，怎么叫得出口，我立在一大帮带着喜庆笑容的亲戚身后，盯着自己母亲仿佛一夜苍老了的笑颜，在心里长久地惘然。那另一个母亲，曾经如驻守战士一般警惕的目光，柔和了下来，笑眼盈盈，又泪光闪闪。过春节，去她家拜年，我重逢着她同样柔和的目光，她笑，摸着我的头说，园园长高了。我也笑，学哥哥一样称她“老亲家母，过年好”。二姐听到声音，从厢房里急走出来，握我和哥哥的手，我觉得一种忧伤。我第一次关于女人的忧伤，必定开始于此。抬头望去，那仍在院子当中的三棵柚树，仍余下几只未摘的果，我想，那里面一瓣一瓣的，全是姐姐的嫁妆梳子吧，一寸一寸的裹着汁，酸酸甜甜。

大妈会做很好吃的煎饼果子，端午节的前一夜，就是这样一个夜了，会一直做到十一二点。我知道她会敲开我家的门，左手一只手电筒，右手擎着一碗黄灿灿的果子，狗会适时地吠起来，门吱呀的一声推开了，熬夜煮粽的母亲迎了上去，客气地笑，转身拿了一只自家的青花碗腾了出来。两个持家妇人的疲倦笑容绽开在昏黄的灯光下，风过门而入，那长长的灯绳一摇一荡，她们暗的身影映在了墙上，斑驳地，又映在了我此时的时光之上。

记忆中，似乎不曾听大人说过辛苦，或许也是来不及。不知她们睡了没有，又是几时睡下。天亮了，小镇的早晨沸腾了起来。父亲似乎从黎明之前的黑暗里就走了出去，排很长的队，排很长很长的队，买下一家人这天端阳的包子。总是糖包子，肉包子两种。我喜欢吃糖的，它很浓郁的挟了桂花香味的芝麻流了出来，流在了我们的粗布衣裳上。关于黑，关于长长的队......这些简单词语背后的含义，之后的岁月我隆重想起，但之前，我不曾有过任何概念。幸福总是平淡简单，而苦难就深沉丰富得多。

端午节这一天很容易争吵。总是争吵。虽然我知道我们应该相亲相爱。哥哥的香包里总能掏出一只又一只，并且作弊，把硬硬的手指藏在咸蛋的后面，来撞破我们姐妹们拥有的仅仅两只咸蛋。真让人痛恨！如今他成长为一个床头放着《老子》《孔子》之类书的公司董事长，我不得不常常怀疑，有人会这样藏在一个一个日子里，他硬硬的手指上，布着玄妙的涡纹。

我象从前的日子一样等不及，等不及夜慢慢暗下去，暗下去，再渐渐地明亮起来。狗和公鸡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地传递，一个日子重新降临。如果所的谜底都能一一解开，五月初四和初五传递的那一个夜，我将尽可能真切地，写上谜面。